為期十五週的亞美文學課堂,在上週五全部結束了。第十三週,我們一起讀了馬紹爾詩人Kathy Jetñil-Kijiner的 Iep Jāltok,以反思帝國暴力、馬紹爾島民的文化再生、島嶼與海洋的連結為這門課的指定閱讀作結。第十四週,我請學生們一起讀一本能夠跟我們所處的非常時刻連結的線上刊物–Asian American Feminist Antibodies: care in the time of coronavirus

這本線上刊物由位於紐約的亞美女性主義社群 (Asian American Feminist Collective)發行,內容分成「概念框架」(frameworks)、「故事」(stories)、「資源」(resources) 三部分。

線上雜誌裡的文章雖然篇幅短小,卻匯集了紐約以及其他地區的亞洲人或是亞裔美國人在冠狀病毒開始流行以前、隔離期間的生活經驗。剪影般的敘述捕捉了疾病中的日常,恐懼與傷害中參雜著人際之間的連結互助,還有修補這個壞掉的世界的渴望。

Asian American Feminist Antibodies |線上雜誌目錄

這些傷害不完全是疾病使然,有更多的是來自於美國長期以來的社會問題:族群分化、白人至上、大規模的監獄產業、對LGBTQA族群的排擠,還有充滿屏障、代價高昂的醫療系統。

第14週的小作業,我請大家從這份線上雜誌裡挑他們最感興趣的篇幅寫閱讀心得,並向同學們解釋為什麼他們覺得特定的議題很重要,我們又能從中學到什麼。

透過這樣的練習,我希望學生們能夠看見我們的亞美文學課堂並不只是在追溯廣大多樣的亞美歷史脈絡(移民、離散、殖民等),更是與我們當今所處的環境習習相關,是連結的創造。修習一門課,並不只是為了獲取所謂客觀、科學的歷史知識,而是能讓我們能反思看似正常,事實上卻充滿各式權力關係與不平等障礙的生活,並深切探究自己在這樣的社會網絡裡的位置。

讀著學生們寫的心得,像是看見了各式的連結創造:

  • 茱莉亞選了關於身心障礙者的篇幅,在她的心得裡提到人們對於「隱性身障」(invisible disability,即單從外表無法看出來的身心障礙)的忽視。當各國政府強調只有老人、有多重健康問題、身心障礙、或是免疫系統失調者最有可能死於這次的災難,要民眾不要過度恐慌時,這些話語在身心障礙者耳中聽起來是刺耳的。話語從心健全 (able-bodied) 的人口中說出來,像是宣示了哪些生命有所殘缺、因此比較「低等」,也不值得在這場災難中得到醫療資源。
圖取自雜誌23頁
圖取自雜誌14頁
  • 漢娜寫了監禁人口(incarcerated population) 在這次的疾病災難中所處的位置。美國是全世界擁有最多監禁人口的國家,數字遠高於排名第二與第三的中國與俄羅斯。在這裏,許多監獄並不是政府所有,而是像是私有「產業」一樣被經營,是營利機構,甚至是上市公司。狹隘的空間、擁擠的人口、還有醫療照顧的缺乏都將導致監獄系統裡的群聚感染後果不堪設想。雖然許多州政府同意讓釋出監禁人口,但並不是每個離開了系統的人都能立即自力更生。我想起上學期跟朋友一起參加的更生人工作坊,學到更生人在離開監禁系統以後遭受到的重重障礙:找工作問困難、沒有交通工具、付不出方租、背債、沒有錢買食物等。這些生活障礙都可能導致他們冒險再犯,也讓不人道的大規模監禁產業議題重新浮上檯面。
  • 史蒂芬選了中國社會工作者、女性主義運動家郭晶的故事,講的是她在武漢封城以後缺乏資訊、與外界失去聯繫的狀況下,以散步行走的方式來了解這座城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郭晶與許多維持城市營運的工作者聊天(超市收銀員、送貨員、公衛工作者),發現他們的工作環境缺乏妥善的保護,且這些人如果暫停工作將失去生計,她於是自掏腰包買了一百個口罩捐給這些工作者。史蒂夫說讀了郭晶的故事讓他理解到行動與實踐的重要性,在許多關鍵時刻我們都能夠站出來發聲,為看似無力挽回的現況做一點小小的改變。
圖取自雜誌21頁

學生們這次觸碰的議題很廣,當中也不缺乏疾病之下,針對亞洲人的種族歧視變得激化等討論。這一次的傳染病災難,亞洲人不分國籍、族群地都被視為疾病的標誌,被污名化成問題的起因與疾病帶原者。各地基於種族歧視的攻擊層出不窮。

然而不只是亞洲、亞美人口,其他的族群也在這次的災難中承受了許多傷害。例如位於美國西南部的那霍瓦原住民(Navajo Nation)也遭受重創,部落的人均感染率僅次於紐約跟紐澤西地區。雖然三月就有第一起確診,部落政府直到這個星期三 (5/6/2020)才拿到聯邦政府所允諾的冠狀病毒紓困金。聯邦政府延遲的反應,導致醫療資源不比紐約、紐澤西地區的原住民部落傳染狀況遲遲不見好轉。

除了要求大家寫閱讀心得之外,我也請他們分享這個學期自課堂中得到最大的收穫。有幾位學生們寫到這個課堂激發了他們對於殖民以及離散歷史的興趣,讓他們在未來想要找更多素材來讀、更主動了解常規的學校教育沒有告訴他們的事情。也有多位學生寫到了這門課深化了他們對人的同理心,而同理心來自於傾聽被抹滅的聲音、經驗,還有身邊的同儕所分享的多方觀點。

讀到同理心這件事情時,自己其實禁愣了一下,可能是平時太習慣學術思辨需要的批判式語言,太依賴以問問題、探究真相、建立論述與分析去了解事理,不小心忘了其實了解各種殖民歷史與系統性的剝削,最終也是為了能夠以同理的眼光懷抱這個殘破的世界,拾起殘餘,進而連結與修補。

我想起偶然一次讀到張曼娟寫的「長大以後,很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壞掉。」細數過往成長經驗,耳邊聽過的各種暴力的言語、見證過的惡意,努力不要壞掉也是我的生存目標。文學不是救贖,文學裡壞掉的才更多呢,透過美麗修辭、複雜的言語創造的意境很多也都是腐蝕的謊(我想起林奕含)。但文學課堂裡與學生的相互傾聽是真實的。班上同學們除了英文系,也有的來自石化工業、植物科學、公共衛生、傳播、教育等領域,有的學生想成為高中老師,也有的想走醫學院、商務,無論做什麼,我都相信對世界的真相充滿好奇、願意同理的他們會在不同的地方創造正面的連結,成為下一個說故事的人。

前天終於改完最後一份期末作業,送出成績以後,這門課也正式結束了。

每一次的教課都因為時空環境、大家生命經驗的不同,而產生了無法複製的邂逅。雖然以後還會一直遇到新的學生,每一次的經驗都是獨特的,結束了也就沒有了。

期待下一次教學相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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